就在三个月前，舆论还普遍认为，笼罩在墨西哥湾漏油事故阴影下长达一年之久的能源巨头——英国石油(BP)将迎来复兴的曙光。在新任总裁鲍勃·杜德利(Bob Dudley)的领导下，BP在能源大国俄罗斯的业务取得突破性进展，与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签署的合作与股权置换协议，看上去已经将其他竞争对手远远甩在身后。然而仅仅过了三个月，事情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2011年4月，BP与Rosneft的合作协议被瑞典和英国的两个独立法院下发暂停禁令，这项曾被杜德利高调庆祝的功绩，现在却使他本人与BP陷入窘境。

“还未从墨西哥湾漏油事件后的低谷中爬出，又跌入了俄罗斯的陷阱。”这句话贴切地形容了BP股东目前的沮丧，尤其是他们还发现，鲍勃·杜德利已经不是第一次从俄罗斯这片土地上铩羽而归了。

1997年9月，美国阿莫科石油公司与俄罗斯尤科斯石油公司筹备4年之久的合作计划宣布破裂，此事的美方负责人正是杜德利。11年后的2008年，时任合资公司TNK-BP(秋明BP)总裁的杜德利与俄罗斯资方爆发严重冲突，以致失去签证被迫离境。

“考虑到之前在俄罗斯的遭遇，杜德利本来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眼前的困难。”《华尔街日报》援引内部人士的话说。不料这位外表谦和的BP新总裁又一次栽在相同的战场上，回顾往事，这次挫败或许并非偶然。

完美计划

1年前的4月20日，BP位于美国墨西哥湾的海上钻井平台在一片火光中轰然倾塌，在这场深海石油开采史上最严重的污染事故后，BP用160万美元的“分手费”送走了名誉扫地的前总裁——中文名“唐熙华”的英国人托尼·海沃德(Tony Hayward)，取而代之的是55岁的美国人鲍勃·杜德利。面对漏油事件后美国来势汹汹的诉讼与索赔，起用一位美国籍总裁显然是BP的明智之举。

杜德利没有辜负BP股东的期望，他成立了300亿美元的事故赔偿基金，不动声色地迫使勘探与生产部门负责人离职——该部门权力过大被认为是事故发生的重要原因。随后BP获得了重返墨西哥湾进行开采的权力，同时在澳大利亚和安哥拉也获得了深海石油开采权。最近半年，这些利好消息正带动BP股价不断回升。

俄罗斯计划原本应该是BP复兴之路上重要的一环。2011年1月14日，在俄罗斯副总理伊戈尔·谢钦(Igor Sechin)的亲自主持与普京总理的祝福下，BP与俄罗斯国有石油公司Rosneft签订了合作开采与股权置换协议。虽然后者大量资产的原主人、尤科斯石油公司前总裁霍多尔科夫斯基争议不断的官司仍在吸引西方媒体的强烈关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BP与Rosneft的合作热情。双方将合作开采俄属南喀拉海(北冰洋的一部分)12.5万平方公里海域内的深海石油，并约定截至4月中旬，完成用BP股权的5%交换Rosneft股权的9.5%、总价超过150亿美元的股权置换计划。

“双方都认为这是笔划算的交易。”彼时上任刚满百天的杜德利对外界表示。对于Rosneft而言，5%的股权将为其在BP董事会中争得一席之地，而英国公司更将在俄国人所不擅长的深海钻探技术上提供帮助；对于BP而言，在美国业务遭受重创之后，与另一能源大国最重要的国有石油公司建立战略性合作关系，无疑令人振奋。

从杜德利的角度来看，这笔交易颇有“天上掉馅饼”之感。BP与Rosneft的合作意向要追溯到托尼·海沃德担任CEO时期，但进展一直较为缓慢。然而去年年底，根据《华尔街日报》的报道，Rosneft方面突然抛出热情的橄榄枝，不仅提高了股权置换的比率，还将合作开采的海域面积从一块扩大为三块。杜德利不愿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圣诞节假期后即飞往莫斯科，在那里他得到俄罗斯总理普京的亲自接见，副总理兼Rosneft董事长伊戈尔·谢钦将一纸丰厚的协议送到他面前。直到那时，这还是一个接近完美的计划。

政府与寡头

然而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包含着巨大的危机，普京和Rosneft方面不知道(或许是假装不知道)、而杜德利显然知道、但却有意忽视了BP的俄国合资公司TNK-BP(秋明BP)的重要角色。在BP与Rosneft高调签署协议的当天，TNK-BP的俄方股东立刻召集律师准备诉讼，因为根据2003年合资公司成立时BP与俄方股东达成的协议，BP在俄罗斯寻找其他合作伙伴时，必须事先通知TNK-BP的俄方股东。“如果你想再婚，至少要跟前妻办完离婚手续。”俄方股东米哈尔·弗里德曼(Fridman)表示。BP若想顺利完成与Rosneft的合作，必须向TNK-BP的俄方股东支付一大笔“分手费”，其数额很可能令BP董事会难以忍受。

杜德利为何敢于无视白纸黑字的协议？外界众说纷纭。一种解释是他企图打法律的擦边球，因为在谈判过程中他确实知会了TNK-BP的俄方股东，只是没有透露细节，更没有事先将1月14日的突然签约告知对方。但瑞典和英国法院全部支持俄方股东的禁令请求，可见此事并无法律上的漏洞可钻。大部分西方媒体倾向于另一种可能的解释，即杜德利在赌俄方股东不敢提起诉讼，因为这是“普京的生意”。“杜德利以为普京政府能够完全掌控那些金融寡头，这是个很大的误解。”一位莫斯科基金经理评价道。

TNK-BP的俄方股东又被称为“AAR”，由三家公司构成：金融巨子米哈尔·弗里德曼的阿尔法集团(Alfa Group)、美籍俄裔银行家布拉瓦特尼克(Len Blavatnik)创办的Access投资公司以及俄罗斯能源投资大亨维克托·斐克塞伯格(Viktor Vekselberg)的Renova投资公司。三人都是被外界津津乐道的“俄罗斯犹太金融寡头”集团成员，亦是传说中普京极力“震慑”的对象。

然而这次，普京没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AAR透露，他们对BP采取的每一步法律行动都事先通知了总统梅德韦杰夫与总理普京，“他们答复说，如果你的法律权利受到侵害，就应该站出来捍卫。”普京的发言人则表示：“对于TNK-BP股东间的争端，政府无权干涉，也不想干涉。”普京甚至责怪杜德利不够坦诚，以解释他一开始对该协议的支持态度：“我与BP负责人会面时，(关于TNK-BP的问题)他一个字也没提过。”

俄罗斯政府的态度合情合理，正如一位俄罗斯私人银行家所说：“梅德韦杰夫一直想向外界证明，俄罗斯是一个自由的投资天堂，这件事恰好成为绝佳的试金石。”时值俄罗斯谋求加入世贸组织的关键时刻，普京更不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促进企业的市场化与透明化，2011年3月底，俄罗斯政府要求所有高级官员辞去在国有企业的任职，BP-Rosneft合作协议的积极推动者、副总理伊戈尔·谢钦首当其冲。

谢钦辞去Rosneft董事长一职后，杜德利和他所代表的BP已被彻底孤立。“这是一次重大的政治判断失误，如果不是BP总裁的位置已经成了烫手山芋，杜德利早就下台了，他使BP从一个危机走向了另一个危机。”英国《卫报》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屡战屡败

类似的挫败，已经是第三次发生在杜德利的身上。1993年，当他所在的美国阿莫科(Amoco)石油公司尚未被BP收购时，他便是阿莫科在俄罗斯的战略总经理，那时他的合作对象是尤科斯石油公司。1995年霍多尔科夫斯基接管尤科斯后，发现两年前与阿莫科签署的合作协议存在不公平条款。即当尤科斯缺乏资金时，阿莫科可以无限稀释尤科斯在合资公司的股权。而在当时的俄罗斯，资金链暂时紧张的情况是极有可能出现的。霍多尔科夫斯基认为杜德利有意排挤俄方股东，并怀疑该协议是前尤科斯高管收受贿赂的产物。杜德利则控诉霍氏公然撕毁已签订的协议，双方争执愈演愈烈，两家公司的合作关系在1997年宣告破裂，4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如果说与尤科斯的争端更像是俄罗斯特殊经济发展阶段的个别产物，那么2008年TNK-BP的内部危机，恰好是当前风波的一场预演。2008年上半年，时任合资公司TNK-BP总裁的杜德利遭遇逃税、作假账、间谍行为等多项指责，俄国情报安全部门在半个月内两次搜查了BP的莫斯科办公室。TNK-BP的俄方股东单方面宣布杜德利被解雇，俄罗斯当局更以此为理由取消了杜德利的工作签证，他最后只得狼狈离境。

外界普遍猜测，杜德利遭驱逐的原因绝非逃税和间谍嫌疑那样浅显。首先BP与俄方股东在合资公司的发展战略上分歧明显：俄方希望TNK-BP走国际化路线，积极进行海外并购；杜德利站在BP的角度，希望合资公司将重心全部放在俄罗斯国内的石油开采。2007年底，杜德利抛出了与俄方利益大相径庭的“公司发展五年计划”，遭俄方股东AAR否决，双方随即开战。BP的拥护者认为，AAR那时正与俄罗斯国有天然气公司Gazprom勾结，企图由后者收购BP手中的股权，迫使其退出俄国市场。

然而，不久前“维基解密”公布的一则美国外交密电却为此事提供了另一种解释。这份2008年左右的美国使馆报告写道：“BP希望合资公司TNK-BP在两至三年内被俄罗斯政府接管，并交给国有公司Rosneft和Gazprom控制。这样BP即可(绕过俄方股东AAR)直接与这两家公司谈判并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如果这种说法为真，那就意味着欺瞒合作伙伴、跟Gazprom“勾结”的其实是BP或杜德利本人。这恰好跟目前发生的事件惊人地相似。

胜败之因果

回顾杜德利在俄罗斯的三次失利，第一次或许可以解释为俄方率先毁约(虽然协议是在法制不健全的环境下签订的)，但第二次与第三次失利，他本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俄国人的“习惯性敌视”，杜德利或许应该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从18年前的尤科斯、3年前的Gazprom到今年的Rosneft，杜德利寻找合作伙伴、并争取对己方有利合同的能力无可置疑。但这些合同往往在执行期间功亏一篑，在西方媒体的报道与他本人的辩解中，总是把失败原因归为俄罗斯糟糕的投资环境。例如1998年《福布斯》记者就尤科斯事件采访杜德利后，做出了“俄罗斯市场就像轮盘赌博”的著名结论，批评俄国人不遵守市场经济原则。但从TNK-BP双方股东3年内的两次争端来看，破坏“公平透明”原则的恰恰是鼓吹者杜德利本人。

不久前俄罗斯政府经济顾问杜沃科维奇(Dvorkovich)接受美国彭博社访问时，再次被问到BP合同纠纷“是否将影响俄罗斯的投资环境”，他略带讽刺地答道：“(在你们眼中)俄罗斯的投资环境已经糟糕透顶了，所以应该不会有影响。”但事实上，俄罗斯市场经济的稳步发展已被世界公认，本次TNK-BP俄方股东走出国门，成功通过欧洲法院争取利益，在某种程度上也反应了该国法律水平的进步。

杜德利并未完全失败，BP在海洋石油开采方面具备很大的技术优势，它依然将是俄罗斯人优先选择的合作伙伴。很多分析师预测，即便BP与Rosneft的喀拉海合作协议无法执行，未来也还会有其他机会，一次挫败不见得会给BP带来实质性影响。相比之下，新总裁杜德利的个人声望却岌岌可危。

目前BP与Rosneft股权置换的截止期限已经从4月14日推迟到5月中旬，杜德利还有机会挽救这笔生意(以及他的声望)。方案之一就是全面收购AAR手中的TNK-BP股份，这部分市值已超过200亿美元，“如果买主是BP，恐怕还要加价50%。”一名分析师表示。这将使收购成本高达300亿美元以上。西方媒体普遍认为，BP采用这种解决方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另一个可行性稍强的计划，是BP与Rosneft先进行股权置换，暂不执行被法院禁止的合作协议。但这意味着先前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变成了纯投资关系。现在看来，该计划可能不会被BP股东所认可。

“我认为杜德利没有执行B计划(即只换股不合作)的机会，”BP大股东——英国标准人寿保险公司负责人表示，“我们不会同意此方案，除非杜德利拿出证据，证明单纯投资于Rosneft也能获得丰厚的回报。”